( 續 良善而殘酷的天堂— 戈格里亞勒(一) ) 這裡只有兩個醫生,我和另一位緬甸醫生Kyi,因此周末沒有休息日。
某個星期天,我歡快地走向兩棟建築物,分別是我們的一般兒科病房和深切治療部。我們必須攜帶著作通訊用的對講機沉甸甸的在我褲袋裡。帶著紅色標誌的無國界醫生旗幟在我們的車房上飄揚。我向廚房裡穿著鬆身紫色長袍、頭髮紮著小辮的婦女揮手,她們正從水龍頭取水。聽到我問「Chibak?」(你今天好嗎?),她們枯燥僵直的臉綻放微笑,總是回答著「Amphwol」(我很好)。她們用風化的手真誠地和我握手,這對她們來說很重要,因為每個人都必須跟社區裡的人問好。真是美好的一天,到處都是歡笑,我試著不去想像那麼多雙手有沒有持過槍。
但早晨的寧靜被打破了,就在我踏進滿是哭喊著的饑餓兒童的病房那一秒開始。
我停了下來。我在這裡見過太多令人震驚的事,有太多我無法勝過的掙扎,但這次我眼前看見的,真的勝過一切。
「丹尼爾。」我冷靜地轉向我們其中一名最好的護士助理。
「為甚麼在我的兒科深切治療部裡,會有一隻山羊?」
這隻啡白色斑點的山羊,從急症藥物的推車後面瞪著我,還凶狠地叫了一聲。我眼神險惡地回望牠,雙手握拳。牠絲毫未動。
「我會把你吃掉。」我傲慢地說:「我會叫你Wendy,我們現在很餓。今晚我就要把你烤掉,吃個淨盡。」
Wendy繼續空洞地看著我,聞風不動,丹尼爾則聳聳肩說:「歡迎來到南蘇丹。」
Wendy很頑固,或者像丹尼爾所說,牠是隻「健康的山羊」(很明顯這只針對動物,因為沒有人在試著把我移離我不願意離開的地方時,會稱讚我的健康)。經過一場激烈的拔河,和整個小時流汗的努力後,我們成功把這隻山羊從我的醫療護理聖殿中趕走,並重頭到尾消毒病房。
巡房既困難又令人心痛,因為我們沒有基本的檢查儀器,甚至沒有X光機。孩子們病得很重,而且很瘦弱,他們的家人在酷熱下步行多天來到這裡,有時來到時已經死去。他們患有嚴重營養不良、肺炎、嚴重瘧疾至昏迷,還有腸道寄生蟲。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碳疽病個案──當地人在旱季時,由於食物不足,加上經濟不穩導致糧食價格飛漲,因此被迫進食死去的動物的肉,結果受細菌感染。病人不斷來到,而我有的工具只有臨床經驗和聽診器。我只有一個氧氣機,能做的是如此的少,但我們能用簡單的抗生素、抗瘧疾藥物和嚴格的營養奶療程,治好大部分個案。有時會有帶著碎骨的槍傷病人來到,我會因為外科經驗不足而感到不安。我們會努力找一輛救護車,把病人送到4小時車程以外的瓦烏(Wau),那裡有X 光機,深夜也因安全理由而有外科醫生當值。所有事情都是這樣的原始,所有東西都會不停壞掉,需要重新修好,而比利時籍的助產士告訴我:這就是無國界醫生。
我們每天掙扎著,用最少的工具做最多的事情。
為了緩和挫折感、不足的經驗和痛苦,我們試著用當地語言,逗趣地和母親們對話,燃亮她們空洞又恐懼的眼睛。Chiminingre?(你的孩子怎樣?)Ye thuat?(母乳餵得怎樣?)Dek Piu?(他有喝水嗎?)Yi laich?(腹瀉呢?)Lo amath amath, ye abuthom(給點耐心,他會慢慢改善),然後我們繼續打針。Apath mama(做得好,媽媽!)我們這樣為她們打氣。
但婦女們都像我們一樣,被無力感折磨。當我們說Ba la bai!他可以回家了!我們看不到那在發達國家通常會有的希望和歡樂。在這個國家,婦女們學到如何不為孩子悲痛,因為她們已失去太多孩子。在這裡,孩子和母親可以每天吃到三餐,孩子在圍牆內是安全的,而且有人照顧,男人必須先放下槍枝才能進入庭院。在這裡,孩子不僅是為戰爭有更多士兵而出現的,婦女也不僅是生產機器。在這裡,她們終於可以成為母親,成為有尊嚴的人。
經過痛苦的一周,在芒果樹下捕捉到的美麗一刻。
在南蘇丹,一名體重正在增加的嚴重營養不良兒童,快樂地和母親一起,終於可以尋求一絲平靜。這國家總能讓你心碎,又能讓你一次又一次重拾心情,振作起來。
我們把他們送回家,但他們的家並不安全。我們是把他們送回無止境的貧窮、營養不良、疾病和暴力的循環當中,擔憂著他們甚麼時候會再回來。擔憂著當無國界醫生在數月後關閉項目、把資源撥至處理其他更嚴峻的危機後,他們可能無處可去。這些人需要教育,需要發展,但這些從不是無國界醫生的工作,無論他們的需要和痛苦有多龐大。
黃昏,在非洲粉紅和寶藍色日落下跟當地員工踢了一場足球友誼賽和打了籃球後,我們回到庭院,在一棵大橄欖樹下晚餐。之前的救援人員在樹蔭下搭起了一個圓型的木亭,把它名為「蚊子台」,因為在下面坐著很容易會感染瘧疾。
沒有可靠的網絡、電話、電視和收音機,我們必須自娛。俄羅斯啤酒在我們討論著這個國家的問題時奇跡地出現,為我們解渴,也讓我們想到另一種可行的生活。還有吉他、烏克里里和鼓,演奏著跨文化的聲音,貓兒則在我們的廚房外面低吟和應。巴基斯坦籍的同事為我們用烏爾都語和普什圖語唱著單戀情歌,尼加拉瓜鼓手敲打著充滿回憶和失去的記憶的、半夢半醒的旋律,在我們於漫漫長夜中溶化和消逝前,一直吸引著我們。
外面的世界會不時侵入。大型聯合國貨車載著食物和物資,在圍欄的另一邊行駛在骯髒的道路上。隔壁有婚事在進行,向村落送來了一車300頭牛的嫁妝,人們像要和我們比賽般,熱情地唱著歌,打著節拍像催眠一般的鼓聲,一直到黎明時分。我們的臉被香煙點亮,笑容帶著難過,因為這裡的人實在沒有甚麼值得慶祝、值得高興的事情。白天難忍的酷熱,轉化成甜蜜舒適的涼風,為我們疲倦的身心帶來微妙的變化和慰藉。
墨黑色的夜空佈滿億計的星星,一層又一層的星宿,在時間、空間、密度和記憶的不同層面之間交錯著。我曾經愛上一個航海者,他告訴我金星是最亮的星,但我必須找到北斗星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在南半球這裡,每顆星都比其他的更亮。我感到迷失,像在這黑色的星海中飄浮著,脫離了自我,也脫離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離家千萬里,在這個被遺忘的地方,一個沒有道德感情的國家,一塊有著烈火和鮮血、良善而殘酷的土地。我以往曾說,一個人不能成家,但南蘇丹人提醒著我,電話裡傳來我們記憶裡所愛的人斷斷續續、滿是憂慮的聲音,可能正正能夠把我們重新連接起來。所謂溝通,往往因為瀕死的連接而中斷。我記得那天下午看到一個孩子,她手上拿著個木製的響環,形狀是一條骨頭,上面有細小的部族珠子作裝飾,用來紀念她的攣生姊妹。她必須常常帶著它,不然她會失去自己。
這些故事編織在風的歌聲裡,我們難以入睡。希望和失落的種子,種在我們的心田裡,我們輾轉難眠,等待雨水來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