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舞有時、沮喪有時

Awien,一位十二歲的小女孩。從大概一年前開始,她不時感到右邊腰間疼痛。她的家人,於一年間帶她訪尋過數十名本地醫生,各人都說Awien患的是尿道炎,於是處方了一個又一個吃不完的抗生素療程。一年過去,Awien吃掉了數之不盡的抗生素,但病情仍然絲毫沒有好轉,反而疼痛的位置向前伸展到右腹。她的家人,由於要應付那些龐大的醫藥費,已幾近把家中的財產──牛隻──都變賣了。 
 
某天,Awien被送到我們的急症室。替她作過詳細臨床檢查,我了解到她的情況絕不樂觀。她正在發高燒,心跳快得接近她的極限,也出現了敗血性休克的精神狀態。為她檢查腹部,卻發現右腹至腰的位置,都被一個大大的腫塊佔據著,而在觸診時更出現劇痛的腹膜炎徵象。
 
根據她的病歷,那個腫塊應該屬膿瘡的一種,而源頭最有可能來自:急性盲腸炎、升結腸發炎、右腎發炎,又或是腹腔肺癆菌感染。
 
姑勿論源頭何在,由於Awien的情況甚為危急,故我們為她注射過抗生素,把她稍稍穩定下來後,便著手替她安排進行手術。手術的變數相當大,包括有機會需要切除大腸,甚或人工造口(即假肛)的形成,也有可能需要進行腎臟切除。這些類型的手術在此均屬極高風險的,因為我們除了檢驗血色素及血糖的簡單儀器外,什麼肝功能、腎功能等化驗一律欠奉。而手術室的儀器設備更只能用「基本」來形容。故此跟她家人簽署手術同意書時,我們也仔細的將風險逐一解釋清楚。
 
手術開始。剖開腹部,證實了腫塊源於右腎。而腫塊也開始有膿水流出,污染腹腔,是故Awien出現了敗血症及腹膜炎的情況。我立刻將所有膿水清理掉,以防止其污染擴散。不一會,吸走了的膿水已超過一公升了。然後,我再仔細檢查一下她的腎臟,駭然發現她的右腎,長了一個拳頭大小、硬如骨頭的腫瘤,而那一公升的膿水,正是從這腫瘤的一端積聚著的。由於我們並無任何病理化驗設施,故腫瘤屬性真的難以分辨。但可幸的是,她另一邊的左腎完全正常,腹腔內亦無任何癌症擴散的跡象。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腫瘤屬於惡性的腎癌,但如果能夠把腫瘤完全割除,則Awien的康復機會仍將會大增。故此,我決定為Awien進行右邊腎臟切除手術。經過兩小時的搏鬥,終於順利的把整個右邊腎臟連帶其腫瘤一併移除。
 
Awien的術後康復進度也十分理想,燒退得很快,而困擾她一整年的腹部腫塊及疼痛,也一併的消失掉。由於她只剩下左邊的腎臟,故我們都千叮萬囑的教導她家人腎臟的護理,如避免傷腎的藥物,多喝開水以減少患尿道結石的機會等。可惜的是,這國家缺乏臨床腫瘤的專科,即使真的證實屬惡性腫瘤,Awien也沒有機會接受化學療程。無論如何,我們都已盡其所能,只希望那個腫瘤永遠也不會再回來找她麻煩。手術後一星期,她也掛著笑容輕鬆的出院了。
 
能夠看著病人康復出院,當然令人滿足,但有時候,我們也面對不少令人沮喪的情況。
 
某天晚上,我們接收了一名交通意外傷者。送院時,他已陷入昏迷,左腿有嚴重創傷性骨折。我為他左腿傷口作臨時止血,然後便著手處理他最致命的問題:腦出血。他頭部雖無明顯傷痕,但瞳孔卻明顯擴大,左右不一,並對光線反應變弱,故有可能出現腦出血情況。如不及時將瘀血排出,減低顱內壓力,他會有即時的生命危險。故此,我決定大膽的賭一注,為他進行顱骨鑽孔術!
 
說是大膽,真的沒有半點過分。
 
首先,他由事發地點轉送至我們醫院,整整花了一個多小時,治療的黃金時間都已經錯過了。然後,由於我們缺乏電腦掃描,瘀血的位置某程度上只能靠「猜測」或試探的形式進行。再者,假如他的出血情況嚴重,或有機會需進行正式開頭顱骨手術,但因為缺乏腦外科的精密手術儀器,也欠缺術後的嚴密深切治療護理,此等手術,在此等環境下,基本上是不可能成功的。
 
所以這顱骨鑽孔術就是他唯一的希望,雖然渺小,但我絕不會放棄。
 
我立即著同事搬來一套骨科手術儀器。選定了位置,我在其頭皮切開了傷口,然後用儀器逐小逐小的在其頭顱骨鑽進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成功的鑽開了兩個孔,也見到其右腦有不少瘀血湧出,這也是一個好徵兆,希望瘀血的排出能減低其腦壓。
 
現在,我們可以再做的已經不多了。等著等著,一直他也是昏迷不醒。過了大概三個小時,他終究也是離開了。
 
如果身處香港,以我們的醫療水平,他或許能有望得救的。
 
令人沮喪的,除了因病況嚴重引致失救,有些時候卻是由於當地人的無知。
 
也是源於交通事故。一名廿歲左右的男子因電單車意外,導致右邊小腿骨折。送院時,他劇痛難當。他的小腿骨完完整整的斷開了,兩邊只有皮膚連繫著,骨與骨幾乎可以形成九十度直角。幸好他的血管神經都似乎未有受損。由於骨折十分不穩,以「打石膏」方法醫治可能會令骨癒合得不理想。所以,我建議他接受手術,以外置骨折固定器把骨折的兩邊弄穩,而術後大概兩個月,如癒合理想便可把固定器移除。由於本地人都盲目的相信本土巫醫,尤其是對骨傷,故我們跟病人及其家屬也說得清清楚楚,最後,他們都同意進行手術。
 
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效果亦甚為令人滿意。他的痛楚也大大的減退了。故此,我跟他家人解釋時,吩咐只要避免右腳受力,預計大概兩個月後便能為他移除,慢慢恢復正常活動能力。團隊們都滿心歡喜的。
 
直到術後第五天的一大清早,我接到病房的求助,說那病人嚷著要出院去。我趕過去查過究竟,發現到來了好幾個親朋戚友,其中一位原來就是本土巫醫。跟大家了解過後,原來巫醫跟病人及家屬說,我們這種骨折固定器不好,遠遠不及他們的本土療法。所以巫醫建議他們離院,去接受他的獨步單方。當然,他的治療也絕不便宜,聽說要付上好幾頭牛隻的!
 
我不厭其煩的坐下來跟大伙兒交涉了大半天,圖文並茂的向大家解釋手術的原理、往後的計劃。家屬們事後都同意沿用我們的治療方案。可惜,或許是巫醫的觀念太根深蒂固,要不然是「要付費的才是好」,病者本人卻堅持要到巫醫處接受治療。
 
我們也別無選擇,因為病人意願必須得到尊重,故即日安排手術為他拆除固定器。這也是今趟任務中,我最不情願去處理的一項手術。之前的安裝手術花了超過一小時,如今,在如此原因之下的拆除手術,卻只消五分鐘。整個團隊的心血,也隨著螺絲釘一根一根的逝去。
 
然後他們離院了,目送著他的小腿,被巫醫的神奇樹枝包裹著、固定著,卻又仍然迎風搖曳,真的令人哭笑不得。希望那神醫不會替他弄出種種併發症,令他因而要接受斷肢手術吧!
 
數周後,神奇女孩Awek回來醫院覆診。是那位從芒果樹上掉下來的小女孩。她比我想像中康復得還要快,精神奕奕的已經到處跑跑跳跳。吃過好一陣子的鐵質補充藥丸,她現在的血色素已上升到超過九度的近乎正常水平。團隊中的所有人,無不為她感到欣慰。
 
她爸爸還告訴了我一個故事:幾年前,Awek的姐姐也曾從芒果樹上掉下來受傷,情況跟Awek十分相似。當時,他選擇了帶女兒去巫醫處就醫。而巫醫也替她治療過。可惜,不久後她卻因失救而死。是以當Awek發生意外時,他選擇了我們無國界醫生。他說,如果當年能夠把女兒帶到我們的醫院來,或許她還能有機會生存下來。這一點我當然不能確定。但我真的希望,當地人不用再從痛苦中學習,也不必用無辜的生命來喚醒無知。
 
令人沮喪的、令人鼓舞的,統統都是我今趟任務的一點一滴。來到任務的尾聲,實在希望向我在香港的病人們說聲抱歉!在我離開了的這段日子,於你們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未能親自為你們解困。可幸的是,我仍然有值得信賴的拍檔們守護在你們左右。同時也十分感激你們的支持,因為你們都明白,我們無國界醫生,可能是當地人在這個地區的唯一希望。
 
感激您們!
 
地點
南蘇丹
議題
外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