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ky和Mini

Micky和Mini 今天是2012年9月13日,自從我去年辭職參與人道救援差不多滿1年時間,幾周前結束了為期3個月南蘇丹的項目,帶著滿身的疲憊回到家。幾個月時間體重減少5公斤,閉門不出休息了好幾天時間才稍微緩過勁來。 回到中國見到了朋友們,紛紛問起南蘇丹的見聞,我說︰「當時實在太忙,到底是沒有時間寫。」有一位朋友就正告我:「你還是寫一些東西吧,這樣也省得一遍遍地講同樣的事情。」 其實我在南蘇丹期間經歷了許多事情,這些事情其實都很小,即使在當地恐怕也沒有多少人在意,但是每一件都是我的親身經歷。 Micky和Mini
© Frick ZHOU Micky生前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指。
© Frick ZHOU

他們是一對在我們的診所裡出生的雙胞胎,孩子的母親是難民營裡的1位普通婦女,看起來還不滿18歲。這也是當地的常見情況,女孩子一般從14、15歲就結婚,到30歲的時候大多是5、6個孩子的母親。甚至許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因為年齡本來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在媽媽的肚子裡呆了不到28周就早早地降生到這個世界,是一對可愛的龍鳳胎,出生時的體重只有不到3斤,屬於超低體重早產兒。富有經驗的比利時助產士告訴我,在非洲,因為母親的營養情況不佳,許多孩子出生時的體重往往偏低,但是只要是足月誕生的孩子,往往可以憑藉頑強的生命力活下來,但是這對孩子看起來實在過於虛弱,她表示非常擔心,最後決定把孩子暫時放在產後病房,多觀察幾天再決定是否出院。助產士正好利用住院的時間教會孩子母親擠奶,然後使用湯匙和針筒喂給兩個孩子,他們每天需要餵食8次以上。 兩個孩子的眼睛都還睜不開,除了吃奶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只有當助產士把孩子放在溫水裡洗澡的時候才會微微睜開眼睛,發出滿意的哼哼聲。我一次去婦產科會診正好看到這兩個孩子,我不禁脫口而出,他們就像兩隻小老鼠。當時他們還沒有名字,就這樣,Micky和Mini就成了我們對他們的稱呼,Micky是男孩子的名字,Mini是女孩子的名字。 我下一次見到兩個新生兒是他們出生3天的時候。2個孩子出現了大片剝脫型水皰,很有可能是因為照顧孩子的人沒有洗手,脆弱的新生兒皮膚發生了感染。Micky的情況尤其嚴重,黃色的膿皰幾乎佔據了一半的身體,Mini的情況略好,但是也不容樂觀,因為感染如果控制不及時,能夠在幾天時間內迅速加重。 這樣的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我們立即開始了抗生素治療,同時限制了每天探望孩子的人數,希望避免交叉感染。3天以後,治療效果開始慢慢體現出來,膿包消失了,並且開始結痂。我們松了一口氣,只是在出生1周後我們復查體重時發現孩子的體重幾乎沒有增加的跡象。 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這麼小的孩子根本沒有能力吸奶,而且因為發育不完全,用助產士的話說:「他們甚至會忘記呼吸。」我們懷疑是母親沒有按時足量餵奶,因為孩子的母親沒有受過任何教育,幾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能不明白餵奶的重要性。可是接下來的情況更加糟糕,兩個孩子都出現了體溫過低的症狀。 當地人的習慣是用一張毛毯把孩子裹起來,但是當時正好是雨季開始的時候,晝夜溫差很大,在淩晨的時候我睡在帳篷裡即使蓋兩條毯子都覺得冷,更不用說發育不全的孩子了。只是病房的設施實在是極端簡陋,連基本的暖箱也沒有,我們只得用醫用棉花把孩子裹起來,再纏上紗布,希望能夠借此保持一點可憐的熱量。另外當地員工也反復向母親說明足量母乳的重要性,如果遇上母親忘記,我們的員工會幫助母親完成餵奶。 在隨後的幾天Mini的體重開始上升,但是Micky卻根本沒有好轉,他甚至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因為我每天都會去看他們,漸漸有了感情,我也開始擔心孩子可能撐不過去我暗自裡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們最終保不住他們,我會很難過的。」儘管有我們全體盡了最大的努力,在他出生後第十三天的時候,終於發生了大家都願意看到的事情。 即使是幾個月以後的今天,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的情景。那是我在南蘇丹期間最繁忙的一個夜班。作為當時診所唯一的醫生,我剛送了1位難產的孕婦前往鎮中心醫院接受剖宮產,隨即送來了一個在家中接生產後大出血的婦女,她的血色素只有3克,眼結膜如同紙一樣蒼白,可是我們找不到合適的供者進行輸血。11點鐘的時候Micky停止了呼吸,早上6點鐘另一位在內科病房診斷重型腦型瘧疾的兒童宣告不治。 這樣的孩子如果誕生在歐洲,絕大多數都可以活下來,成年後擁有正常的生活。他們會在新生兒特護病房,有暖箱,有功能完備的化驗室,有24小時專職護士和兒科醫生全程護航。在南蘇丹的環境,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內科醫生,甚少有兒科經驗,而新生兒病學是兒科中最複雜的部分,更不用說Micky和Mini是早產的極低體重新生兒。 事來我反復檢討Micky的病例,我猜想當初發生皮膚感染後,新生兒破損的皮膚可能成為了細菌進入感染內部臟器的門戶。到他出現低體溫的症狀,很可能這個時候已經發生了新生兒敗血症。體溫過低並不是保暖的問題,體重沒有改變也可能並不僅僅是餵養不當,而是敗血症的表現。因為孩子過於虛弱,伴有發育不全,他甚至連發熱的能力也沒有。 孩子出現膿皰時我們開始僅僅使用口服抗生素,只有在第十三天,也就是最後一天我才調整抗生素為靜脈注射用藥。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早一些把口服藥劑升級,也許一切可以挽回。只是我們並沒有血常規分析儀,沒有細菌培養的結果,更沒有細菌抗菌譜檢查,一切只憑藉臨床經驗。而只憑藉臨床觀察,最後我們永遠也得不到結論。 有人這樣評價我們的工作:你們的工作方式如同看到有人在海裡裡溺水,奮不顧身地喝海水,希望把海水喝幹拯救生命,但是最後不但不會有什麼結果,反而把自己徹底弄垮。仔細想想他說的其實也不無道理,即使拯救了孩子,以這個孩子的身體狀況,幾乎不可能在難民營那麼惡劣的環境中生活下去。即使是出生時健康的孩子,每10個孩子就有一個可能活不過1歲生日,又有另外1個可能會在5歲之前夭折,只有不到8個能夠長到5歲。孩子們能夠因為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很快夭折,重型瘧疾能夠在一天之內進展惡化,和Micky同一個晚上離世的孩子只有6歲,送到醫院短短幾個小時,在藥物真正起效之前瘧疾便奪去了他的生命。女孩子成年以後,每7個產婦中就有一個可能會在產床上死去。這裡也是霍亂、肝炎和狂犬病的高發區。這樣的環境下,作為緊急醫療救援機構的無國界醫生,我們能夠做的其實有限。南蘇丹因為戰亂,民族仇殺,動盪的局勢幾十年沒有任何改觀,由於我們並非發展型非政府組織,我們在幾十的時間裡也就不停地重複相似的,治標不治本的緊急救援行動。 我更願意把我們的工作比作在海邊拾起擱淺小魚拋回海裡的孩子。我們的力量有限,但是我們以最大的努力改變著當地的醫療環境,因為每一條回到海裡的小魚在乎。Mini最後順利地出院了,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她曾經有過1個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不到2星期的弟弟,但是她一定在乎我們所做的一切,即使他們出身卑賤,即使他們默默無聞,如同兩隻老鼠。
地點
2012
議題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