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围栏那边的朋友

31岁的菲耶尔斯塔尔(Ane Bjøru Fjeldsæter)是一名心理学家,来自挪威的特隆赫姆(Trondheim)。她最近参与了无国界医生于蒙罗维亚的埃博拉救援项目,为期一个月。
 
一道橙色的双层围栏,把利比里亚分割开来。我们架起这道围栏,不让病人靠近我们,把健康而较幸福的我们,和患病而有需要的他们分开,让我们觉得疾病没那么致命。我们架起这道围栏,有个崇高的原因,就是要提供隔离治疗。
 
帕特里克(Patrick)在围栏里面,而我则在外面。
 
我每天都看到他,我们会互相微笑挥手。帕特里克只是个孩子,但他和年龄比他大三倍的人一起玩耍,像要证明自己还年轻,不应该太早死去。他们在有力气时会玩象棋和朴克牌,有天我穿着像太空侵略者穿的防护衣物,把一台收音机带了进去,之后他们也用来听英国广播公司的非洲频道。帕特里克的笑容腼腆而且歪向一边,右眼有个瘀伤。他刚失去了母亲,父亲则和他一同住在这可怕的地方。
 
每天我都会告诉自己:Ane,不要向这孩子付出真心,因为他活不下去。他在这里一个星期,之后就会永远离开。他一旦离开以后,你要怎样工作?你不知道你在这里面对的是甚么吗?像电台所说的,是“埃博拉的事”。百分之九十的死亡率。在围栏那边的人不会回到这边来。你知道的,靠得太近会有危险。
 
我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但从不听自己的话。每天早上回去上班时,我实在无法不去寻找那歪着的笑容,也无法不留意到他的能量水平每天的细微变化。我不得不和他挥手,细看他的脸和他的医疗图表,寻找任何可以让我期待他情况正在改善的迹象。任何让我期待有天我可以和他一起玩扑克牌,而不用戴着面罩、护眼镜和双层手套的迹象。
 
可怕的早上终于来到。那个我早已准备好的早上,帕特里克不再向我挥手。我看着围栏的另一边,他正躺在阴凉处的一张毛毯上。那些男人,也就是他的朋友们,悄悄围着他,看来很担心。我穿上防护衣,怕最怀的情况将会发生,步向病房。帕特里克的父亲告诉我,他整晚胃痛,嘴唇干裂、发烧、双眼流泪,一点气力也没有。帕特里克一看到我,便试着笑起来。
 
-我的好朋友帕特里克,你看来不太好。看到你这样我很担心,我可以为你做些甚么?
 
他看上来,小声说了几句话,穿着厚重宇宙飞行服的我于是靠向前。他说了甚么?
 
-我说,可不可以帮我带辆单车?
 
帕特里克,你要骑单车去哪里呢?你爱你的妈妈,在她生病时,你就在她旁边。现在,你被橙色的围栏包围,永远也没法学骑单车。你以为这只是胃痛吗?你年长的朋友们没告诉你有关埃博拉的事吗?还是在英国广播公司非洲频道告诉你,不久后你将会出现吐血病征的时候,他们把音量调低了?
 
我出去了,不想戴着护眼罩流泪。我讨厌自己遇上这个孩子。为甚么我总是不留在家里?
 
那天我请了假。我答应自己会找份正常工作。
 
第二天早上,有些事情把我带了回去。我想为帕特里克的父亲而去那里,无论他正经历些甚么。他看起来很疲倦,但看到我越过围栏便笑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有个人对着我腼腆一笑,笑容歪向了一边。我们挥手。
 
我看到帕特里克没有力气离开椅子,所以我穿上防护衣走了进去。虽然只看到我一部分的脸,但他把我认出来了。
 
-我看到了我的朋友,但看不到我的单车! 
 
我不能告诉他,我当时不认为他能够活着度过晚上。我尝试找寻合适的字眼。我能说我忘记了吗?帕特里克严肃地看着我。
 
-女人是善忘的,但男人不是!
 
帕特里克,你到底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这就是你从你伙伴那里听来的话吗?答应我,有一天你要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
 
上星期日,帕特里克和他父亲一起出院。他们两人看来筋疲力尽。我几乎不能相信帕特里克在右眼的瘀青散去前便治好了埃博拉。他变得很瘦弱,我们要在他的裤子上系上一条绳子。
 
从治疗中心出院是一件令人混乱的事。几星期以来人们都害怕接近你,突然他们却想拥抱和亲吻你。这足以把任何人弄得头昏脑胀,即使是像帕特里克这样老成的年轻人。
 
病人康复不太常见,但当有人康复时,我们会提供一张证书,证明他们的化验结果呈阴性。帕特里克和我并肩站在围栏的这边,露出害羞的微笑,手里拿着这张证书,准备好学习如何骑单车。
 
帕特里克,和你所想的不同,有些事情,女人永远不会忘记。
 
議題
伊波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