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庫茲瓦約

當門診部護士長第一次向我提起這個病人的時候,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門診等待室裡大清早就是滿滿一屋子的病人,在嗡嗡的噪聲中,護士長叫住我:「那個在住院部的叫庫茲瓦約的病人,你早上查房覺得他的情况怎麽樣?」
 
我感到很奇怪,住院部和門診分屬不同的系統,她之前很少關心住院部的病人的。
 
庫茲瓦約(Khuziwayo)是最常見不過的祖魯名字,和Dlamini,Buthelezi,Zanele一樣,許多人都選擇這個名字爲他們的孩子命名,所以我第一時間弄不清楚他說的是哪一個病人。
 
「我的侄子,他住院了。」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這麽關心。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哪個病人,叫做庫茲瓦約的人太多了。
 
下午的時候我特地去了一趟住院部,搞清楚了這個病人的基本情况。
 
三十三歲的男性,之前在德班工作,可能在那裡感染了愛滋病,大約兩年前確診並服用抗愛滋病病毒藥物至今,因爲慢性腹瀉住院。
 
這是一個典型的病人,南非的大城市,無論是港口德班,還是擁有大量礦場的約翰內斯堡,聚集了大量來自鄉村的農民工。他們在城市邊緣的貧民區居住,惡劣的衛生情况令他們感染了各種傳染病,當他們回到故鄉探親的時候,這些疾病就在鄉間傳播開來。
 
庫茲瓦約的情况只能算是中等,經過前幾天的藥物治療,腹瀉基本已經被控制住了。但是當我看到了他的CD4細胞計數報告,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每毫升血液只有5個CD4細胞。正常人應該至少在500以上。此外,他的血液病毒載量在百萬級別。一個處於「無人地帶」的病人。
 
「感覺怎麽樣?」我用祖魯語向他打招呼。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英語說得非常標準,「好多了,謝謝你,醫生。」
 
我注意到他的床頭有一張卡片,應該是他的孩子。上面用稚嫩的筆迹寫著:「爸爸快點回家。」
 
「你的孩子?」
 
「對的,他們在德班。」
 
「孩子 由他們的媽媽照顧吧?」
 
「他們的母親去世了。」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是什麽原因,這裡高達30%的愛滋病感染率另大批青壯年死亡,留下了大量的愛滋孤兒。我的一位南非上級醫生常常這麽說:「老年人發病率較低,現在的孩子因爲母嬰阻斷發病率降到了2%,只有中間的青壯年受愛滋病的影響最大,疾病偷走了整整一代人。」
 
「你要好好吃藥,孩子們都靠著你呢。」我說。
 
「我知道,出院後我就要回德班,不工作就沒有麵包。」
 
我問他服藥的情况,他告訴我他一直都按時服藥,只是CD4細胞的指標越來越低。
 
可能是病毒變異了吧。我這麽想著,在出院前給他開了一個病毒基因分型的檢查。
 
這個檢查可以鑒定病毒變異的類型,如果發生了變異,常用的藥物療效就會大打折扣,往往需要適用副作用更大,但是更加强效的二線抗病毒藥物。這個檢查需要兩周的時間才能出報告,等到出報告的時候常常病人都已經出院了。
 
我沒有想到不到兩個星期,庫茲瓦約又因爲腹瀉住院。這次的情况相當重,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因爲嚴重腹瀉引起了休克的症狀。經過緊急治療,他的情况稍微有點好轉。
 
查房的時候,他盡力抬起虛弱的身體,向我打招呼。
 
「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又見面了。」我說。
 
他沒有說話,臉上露出了疼痛的表情,看來是腸絞痛發作了。然後我看到他的床墊邊黃色的糞便溢了出來,腹瀉量非常大,成人紙尿褲也兜不住了。
 
他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他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肯定不願意在這樣的情况下與別人見面。但是疾病能夠完全剝奪一個人的尊嚴,從肉體到精神把一個人徹底擊垮。
 
幾天後他的基因分型報告出來了,果不其然,愛滋病毒發生了變異,而且是最難對付的K65R,絕大多數的核苷類似物逆轉錄酶抑制劑對這種病毒已經失去了任何效用,需要立即開始二線藥物的治療。可是他的情况,能夠受得了可能引起重度骨髓抑制的藥物嗎?
 
對庫茲瓦約,病毒很可能在幾個月之前就發生了耐藥,因爲慢性腹瀉,他的胃腸道無法正常吸收藥物,導致藥物濃度長時間達不到有效濃度。因此病毒發生了變異,突變耐藥的病毒株被選擇出來,導致免疫力下降。而免疫抑制的狀態加重了胃腸道感染,使病人更加難以吸收藥物。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的過程,要打破這個惡性循環,必須引入更加强效的藥物,只有重新抑制病毒複製,免疫細胞才能夠得到恢復,單純治療腹瀉只能是治標不治本。
 
可是另一方面,强效的藥物往往具有更强的副作用,有的時候單純的治療反應就可能令病人情况突然惡化,甚至直接導致死亡。醫學上稱之爲「治療相關性死亡」,而且病人一般身體情况越差,越是容易出現治療相關性死亡。
 
醫生在某一個時刻必須做出艱難的選擇,很有可能兩個方案都是錯的,只是在治療效果出現前任何人都無法預料可能出現的後果。而消極等待只會是情况變得更加糟糕。
 
我在咨詢了其他醫生的意見之後,决定還是選擇積極的治療方案。因爲如果等待他腹瀉情况好轉,可能會錯過最佳的治療時間。
 
「這個是蛋白酶抑制劑,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二線治療藥物。」我對庫茲瓦約說,「則可能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因爲病毒出現了變異,你之前的藥物已經失效,所以我們只能採用更加强的藥物,如果你有什麽反應,請第一時間告訴我們。」
 
他點了點頭,看得出來,他非常瞭解自己的情况。「我會堅持服藥的。」
 
不幸的是,在接下來的幾天他的情况越來越差,腹瀉根本無法控制。他的身體失去了所有的抵抗了,腸道成了絕佳的培養基。這種腹瀉基本上複合型感染,寄生蟲,真菌,細菌,和病毒,此起彼伏,抗生素因爲無法被吸收,也無法在靶器官達到治療濃度,治療非常棘手。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我懷疑他合併了醫院獲得性肺炎。
 
在他最後的一天,我查房的時候看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已經帶上了氧氣面罩。
 
「我渴,」他的神智似乎不太清楚,「醫院裡的水沒有味道。」
 
我打了個電話給門診的護士長,讓她通知病人的家屬,庫茲瓦約的情况不太好。
 
「對了,給他帶一瓶甜味的飲料。」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在給其他醫院打電話討論轉院的事情,但是幸運女神沒有眷顧我,上級醫院的床位都已經滿了,到下午的時候庫茲瓦約停止了呼吸。
 
我在門診的醫生辦公室看到了他的父親,老人在默默地流淚。
 
我不是第一次接待剛剛失去親人的病人家屬,可是我從來都不擅長安慰別人。我只能握住老人的手,告訴他庫茲瓦約兩次住院的情况。
 
「他第一次出院的時候,CD4細胞從5上升到了48,我和她的母親都覺得治療開始有效果了。」
 
我明白免疫細胞從5到48,免疫力極爲低下的情况並沒有任何改變,不過我沒有說出來。
「庫茲瓦約的母親沒有來?」
 
「她在醫院的外邊,一直哭,她不想見任何人。」
 
我實在難以忍受沉重的氣氛,我試著問起了病人家裡的情况,「庫茲瓦約應該有兄弟姐妹吧?」
 
「他有一個弟弟,很多年前被槍殺了,是誤傷。」
 
我簡直想狠狠地打自己一個耳光,爲什麽在這個剛剛喪子的老人的心裡又揭開舊的傷疤。
 
我陪著老人坐了一會,看到庫茲瓦約的父親捂住了臉,喃喃地說:「他錯過了他兒子的畢業典禮。」
 
我走出門診辦公室,屋子外邊的景色沒有任何的變化,一切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遠處教堂的鐘剛剛敲了四下,雲彩在山谷間投下大塊的陰影,午後的風吹過漫山遍野的甘蔗田。不知爲什麽我突然感到了失落和沮喪。
 
即使這裡有數以萬計的名叫庫茲瓦約的人,但是一個名叫庫茲瓦約的年輕人,再也不會回來了。一個父親失去了他的兒子,兩個孩子沒有了父親。
 
我不知道更多他的故事,除了他兩次短短的住院,我們的生命再無更多的交集。我的病人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而留在塵世中的我們,只能選擇堅强。
 
謹以這篇小文紀念我的病人庫茲瓦約,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對夫婦的兒子。
 
地點
南非
議題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