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都士的痛失

來自澳洲的凱瑟琳·托馬斯(Kathleen Thomas) 是位深切治療科醫生,她在無國界醫生的首個任務被派到阿富汗昆都士創傷醫院。她於2015年5月開始在該醫院工作,直至醫院於同年10月3日遭受美軍空襲。文中,她和我們分享了醫院日常的一天,和空襲前一周爆發連串激烈戰鬥的情況 。*部分工作人員及病人姓名有所更改以保障其私隱
 
第一章
 
當在澳洲生活的日常瑣事稍一停頓下來,我的心神馬上就蕩搖著,回到阿富汗的昆都士。一個深洞吞噬了我、困著我,而我嘗試挖出洞裡的底蘊。我辨認出,並非那天凌晨遇襲的恐佈情景,不是那沒有間斷的空襲的震耳欲聾聲音,不是眼前那些殘肢或彌漫著的血腥氣味,而是一股無以名狀的痛失和悲痛,它一直往下延伸,延伸進那無底的深洞。
 
痛失的——昆都士創傷醫院平凡的一天
 
早上7時35分,無國界醫生住所外聚集了數十個來自世界各地的工作人員,我們擠進了兩輛四驅車,男的在一輛車,女的則在另一輛。卡特里娜(Katrina)一如以往的姍姍來遲,她跳進車裡,爭取時間在開往醫院的車程上匆匆整理髮上的頭巾。我看看坐在對面的外科醫生莎莉(Sally),她眼下掛著一對深深的黒眼圈,我問她︰「晚上沒睡嗎?」她聳聳肩說︰「凌晨兩點協助哈基姆(Hakeem)醫生做了個剖腹手術。」我們相視而笑,這工作是有點艱苦,但正是我們來到這裡要做的,我們都沒有任何怨言。
 
我把握唯一能為瞥見昆都士市喧囂一面的機會,透過車窗上的防爆膜往外窺看,看到行政主任穆吉(Mujeeb)在街上走著,又看見數據輸入員納吉布(Najib) 騎著自行車,他們正前往醫院開始新一天的工作。來到醫院門前,醫院守衛在迎接我們的車輛,我們禮貌地揮手回應。醫院門外排了一列等待接受安全檢查的人,以確保他們遵循我們「不准攜帶武器入內」的規定。隊上有很多男人,有的撐著拐杖,其中一人推著輪椅,上面坐了個截去雙腿的男童,也有幾個披上藍色面紗、手抱幼童的女子。
 
我們由四驅車下來,走往早會室,途中遇見一位園丁,正悉心打理栽滿了整座醫院的美麗的玫瑰。我在早會室門外脫下鞋子,聽到約三十人在內閒談,他們都是醫院的部門主管。我走進房間和他們一起席地而坐,正式開始當天的會議。還記得第一次參與這「地上會議」時,心裡有多驚訝,現在它卻是那麼尋常。
 
突然,醫院停電了,整個房間變得漆黑一片,其中一位同事打開金屬製的窗子,光線從外湧入,這時我才想起︰對了,這本就是「安全室」,是我們遇上緊急事故時暫避的地方。那時我根本無法想像甚麼樣的緊急事故,會令我們為了安全而要使用這房間,更沒料到10月3日我們在此躲避針對醫院的空襲,後來更成為了臨時急症室和手術室,治療受傷的工作人員,當中不少更是那次會上的同事。
 
會議結束後,我們各自返回所屬部門,展開新一天的工作。途經廚房,一股雞肉的香氣撲面而來,那是廚師為我們準備的午餐。然後我到洗衣房領取剛洗過的制服,再到女更衣室,沿途碰上傳譯員蘇拉婭(Suraya)和精神健康人員蘇拉寶(Sorab)。
 
我走到急症室,醫生和護士正忙著,百多名病人在輪候︰當中有遇上意外的,也有暴力事件的受害者。我探頭進復甦室察看, 兩位急症室護士穆希布拉(Mohibulla )和拉爾穆罕默德(Lal Mohammed) 正在協助阿明(Amin)醫生為一個受了槍傷的年輕男病人插喉。他頭上的監測器發出緩緩聲響,顯示傷者情況穏定,床邊的架上掛著兩包血漿。我看看病人和他的X光片。「阿明醫生,一切都在控制之內?」我問。其實我心裡已知道他的答案。阿明醫生不顧得抬頭看我,只答道︰「當然。」這間醫院已運作了四年,培育了不少熟練的醫務人員,阿明醫生、穆希布拉和拉爾穆罕默德都是當中例子,阿明醫生總能給我驚喜,似乎沒有任何困擾他,他就是那麼能幹、自信、有效率。
 
我離開急症室,兩位正在清潔走廊地板的工人納吉布拉(Najibulla)和納西爾(Nasir)向我微笑,他們不太會說英語,而我也不黯達里語,大家只能以有限的言語溝通,但我把手放在胸前,以示敬意。我知道,他們對工作抱積極和認真的態度。
 
走進深切治療部,前面有一位看護人(看護人通常是病人的家屬,全天候留守在旁,為病人提供基本護理)。我跟在他身後,留意到他走路一拐一跛的,要以拐杖輔助,細心察看下發覺他兩腿均已被切除,用的都是義肢。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受傷的,是遇上軍事衝突?被掉落航道的導彈擊中?還是被路邊炸彈所傷?他走到四號床,原來他的兒子誤踏地雷,和他一樣失去了雙腿。那刻我體會到他們所感受的絶望,是兩代人經歷了三十多年漫長戰爭的傷痛。
 
我召集所有深切治療科醫生,開始巡房工作。我匆匆一望,注意到納瑟爾(Naseer)和齊亞(Zia)這兩位勤勞又能幹的年輕護士在協助病人從輪椅返回床上。那病人是個健碩的男子,但遇上炸彈襲擊後長期在深切治療部留醫,變得極虛弱。齊亞剛帶他到室外呼吸清新空氣,那確是他需要的。我還來不及阻止,已見納瑟爾抱起男病人,雙手大力一提,把他由輪椅安置回床上。我跑過去看納瑟爾有沒有受傷,告訴他下次一定要找人幫忙,他卻孩子氣的笑一笑,揮一揮手把我打發掉,從那天起我便叫他「猛男納瑟爾」。
 
到了早上10時,醫院一如以往的忙得不可開交。我離開深切治療部,準備到病房看一位病人,途經病理部,看見化驗室技術員彎著腰看顯微鏡。經過手術室外,看見工作人員正用擔架將病人送進手術室,手術室護士阿卜杜勒薩拉姆(Abdul Salam)上前迎接,手術室內一隊由國際救援人員和阿富汗當地外科醫生組成的團隊,已凖備好為病人進行專門的創傷手術。我們醫院是阿富汗北部唯一支援這類創傷外科手術的醫院。
 
手術室後面,我經過擠滿了人的X光部和門診部,裡頭護士忙著為病人更換石膏、包紮傷口和調整拐杖。我認得走在我面前走過的病人,是九歲的埃斯瑪圖拉(Esmatulla),物理治療師正為他進行評估。他跛足的情況看來比上次見他時好了點。阿瑪圖拉曾遇上嚴重車禍,導致盤骨碎裂、肺部受損,以及背部軟組織完全損毀,在深切治療部留了好一段日子。他的背傷很罕見,要動多次手術,我們在全球各地尋求了不同專家指導及協助。對埃斯瑪圖拉而言,這是條漫長而艱難的道路,但看來他的情況不錯,似乎很快便可重拾正常的童年生活了。
 
我繼續往前走,經過了精神健康部門、物理治療和醫療記錄部門,然後離開主樓,終於來到四號病房,一座排有約二十張病床的小型建築物。物理治療師正在指導一個中年男病人操作他的新義肢。我來到羅尚(Roshan)床前,想要看看這位剛由深切治療部轉過來的病人,但只見空空的病床。
 
護士說,羅尚出了外面散步,然後就出去找他。羅尚可以走路,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佳音!羅尚的心臟被刺傷後在深切治療部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不可思義地,外科醫生們成功修補他左心室兩厘米長的撕裂。可是,大家對他的康復都不敢寄予厚望。然而,他此刻就在這裡,緩慢但堅定地走回病房。我稍微調較他的用藥,建議他明天應該可以出院了。他雙手合十於嘴前,吹了一個音,可見他是多麼興奮!
 
那天餘下的時間裡,各職員緊守崗位工作,照顧着到醫院求助及留下接受治療的病人。醫院彷彿奏着完美和諧的協奏曲。
 
當我們經過漫長的一天回家後,我脫下頭巾,跟幾個國際救援人員走到露台欣賞晚霞餘暉。色彩繽紛的風箏在天空中飛翔,孩子們在鄰近的天台上控制着它們。太陽徐徐落下,環繞昆都士的山巒被粉紅色的晚霞照亮。在遠方的伊斯蘭教教長開始頌起禱告,其他教長隨即加入,直到天空充滿着交響樂似的聲音。這是一日中多麼可愛的時刻。
 
 
第二章
 
空襲前六日 醫院的最後一周 
 
大約凌晨二時,我從睡夢中被激烈的戰鬥聲吵醒。在昆都士經歷了五個月的「戰鬥季節」,我已經習慣了戰爭的聲音……但這次不同,這次的聲音非常靠近和猛烈,而且從四方八面傳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當我聽到戰鬥的聲音時,我便會等待從急症室打來,通知接收了大量病人和要求支援的電話。然而,今次的電話比以往遲了很多才打過來,因為今次的襲擊太過猛烈,很多傷者未能迅速被送到醫院。9月28日,星期一的太陽冉冉升起,襲擊暫時放緩。電話響起,開始了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周。
 
第一天醫院陷入一片混亂,數小時內超過130名病人湧入醫院。縱使全部工作人員奮力應付, 我們仍然應接不暇。大部分病人是平民百姓,但有些是衝突雙方的受傷士兵。
 
現在當我回想當日的情景,深深烙在我腦海的,有瀰漫着整個急症室的血腥味;有絕望的人拉着我的衣服懇求我去幫助他們受傷的摯愛;有父母因我們未能拯救其被流彈所傷的孩子而發出的哀號、絕望和憤怒;有我看着一個又一個病人不斷地送來、放在早已擠擁不堪的急症室地上而產生的惶恐;還有伴隨這一切的,是機關槍槍聲和偶爾貼近得令人不安的巨大爆炸聲。
 
終於,大約晚上10時,醫院的情況稍為緩和。我和幾個資深同事終可坐下來思索一下,這次「戰鬥季節」的戰事比以往的更激烈的原因及其影響。我們認為,在這情況下進出醫院並不安全。這意味着沒有新的工作人員能接替那些早已連續工作超過24小時的醫生、護士、清潔人員、擔架員、化驗室技術人員、守衛等等。所以,我們展開了每日進行兩次安排睡眠的輪更表,無可奈可地接受這很可能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而非一場迅速完成的短跑比賽。
 
那個星期,醫院接收的病人數量遠超我們所能應付。病房內,所有病床被推至一張緊貼一張,以便騰出空間在地上放置額外床墊。手術室不分晝夜地運作,處理不斷增加的傷者。深切治療的需求殷切。在有限的資源下,我們已克盡所能,但仍無助地看着很多本應在正常情況下可以存活的傷者失去生命。有些病人需要某種罕見的血型,但沒有人能到醫院捐血;有些病人需要以呼吸器維生,但全醫院只有四部,供不應求;有些則是被困於家中數日,未能及時到醫院接受治療,另有些則是當來到醫院時,他們的傷口及身體已經受感染,即使做手術或用我們最強的抗生素也無法救治。
 
奧斯馬尼醫生(Dr. Osmani) 是那星期我在深切治療部的得力助手,是一名充滿感染力和思想開明的年輕醫生。他對自己的國家和世界其他國家充滿興趣。早在數星期前,在我還未得悉澳洲換新總理時,他已向我提及。所有曾經和現在在深切治療部工作的人員,都因他的醫學技能、工作態度、無私奉獻和將心比心的憐憫精神而對他愛護有加。他其實早在數個月以前已從醫院退下火線,到喀布爾接受眼科訓練,但他慷慨答應每個周末都回到昆都士,到醫院的深切治療部工作,幫助我們訓練那些來頂替他的新醫生。他曾告訴我:「無國界醫生給予我很多機會,我從中學到很多,所以現在我想回饋他們。」
 
奧斯馬尼醫生在戰事爆發當晚,是部門內的資深醫生,他決定留下來施予援手,整個星期就在醫院留宿。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他連一枝牙擦也沒有。他的家人十分擔心他的安危,經常致電給他查看他的狀況,或許也有勸他離開。當我擔心他睡眠不足,懇求他去休息時,他向我報以燦爛的笑容,說:「不用擔心凱瑟醫生,我很好。能在這裡幫忙,我很高興。我們就像一家人。」他笑着又說:「除此之外,我現在有這個。」他拿出一根殘舊、破爛、末端被磨的短木棒。木棒被磨過的一端似乎有些牙齒印。我拿起它,好奇地望着,問是什麼來的。這令他笑得更厲害。「這是阿富汗牙擦。其中一個病人聽到我提及自己沒有牙擦時送給我的。明顯地,我不能拒絕他。」我倆咯咯地大笑起來。就是這些珍貴的回憶,支撐着我度過那艱難的一周。現在當我發現這些回憶是何其珍貴時,我的心碎了。這些或許是奧斯馬尼醫生一生中最後幾個的幽默快樂時刻。
 
我們那時都知道,醫院位處在變化迅速的戰線的中央,這是我們所能感受到的。當戰火迫近,槍擊和爆炸使牆壁震動。我很害怕,我們大家都很害怕。當聽到一聲巨響彷彿在醫院附近響起,我們全部立刻蹲在遠離深切治療部窗戶的地上,互相緊張地看着大家,半哭半笑似的,在共同身處的危險情況下稍微苦中作樂。我們亦嘗試將病人及易燃的大氧氣樽從窗邊移走,但深切治療部的間隔令這難以進行。我時常擔心由窗戶而來的襲擊,卻從來沒想到會由上空而來,亦即是數日後發生襲擊的地方。
 
這星期過了一半,醫院急症室護士拉爾穆罕默德在離開醫院途中被流彈擊中受傷,傷勢危及性命,我們也為此事召開了一次醫院員工緊急會議。為他急救時,我心裡不斷自欺欺人的嚷道:「他是我們的人,他是不可能能受傷的!」我們把他安頓好在深切療部後,召集了醫院約八十名員工進行緊急會議,我在會上看見好幾張新面孔,都是剛剛趕到醫院頂替離開了的員工。這星期頭數天還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同事,很多都趁戰情稍退而逃離了家園,把家人安頓到其他安全地方。而頂替他們的同事,都花上一些時間才能趕到,有的因為居住地區受戰事波及而被困於家中,更多的是來自其他省份,他們都冒著生危險前來昆都士。儘管如此,他們終於都趕到院並正式投入工作了。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副醫療總監薩塔爾(Satar)醫生和藥劑部主管塔西爾(Tahseel),他們都是從喀布爾千辛萬苦的趕過來,幫助醫院渡過難關。看到各人聚首一堂,孟然提醒我們儘管我們人手有限,但都彼此一心,堅守崗位,肩並肩的一起把醫院撐起來。我們一起經歷了彼此生命中、以及昆都士創傷中心有史以來最困難的時刻,其間能與這許多位英勇的男男女女站在一起,能和他們成為同事、成為朋友,我感到無比自豪與光榮。
 
因為這漫長的戰事,令我們所有人都付上了不少代價。這星期差不多完結時,我們不但身心俱疲,精神和情緒上也要透支了,不只一次,我們都被絶望之感所籠罩。來到最後一天,一個家庭在逃離昆都士時,被困於戰事交火中,幾個小孩當場被殺死,另外兩個分別在醫院急症室和手術室離世,其他的則身受重傷。奧斯馬尼醫生難掩哀慟︰「他們都只剩下鮮血和塵土了,他們都肢體不全了。神呀,他們的哭號還有人會聽到嗎?」
 
幾個小時後發生的事,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當時我經過急症室,主管蘇赫拉布醫生把我叫住,他手抱著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兒。和他共事了五個月,他那悲慟的神色,可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到。他告訴我,自己剛剛宣布了這嬰兒的母親死亡。這對母子在路上遇到炸彈爆炸,母親以自己的身體保護嬰兒,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兒子一命。我們一起前往女病房,要把這漂亮的嬰兒交給女護士照顧,他對我說︰「凱瑟琳, 我承受不了,我真的承受不了。這是我第一次忍不住自己的淚水。」然後我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默默的走往病房,只有淚水在我倆面䫪肆意湧流。我整個人都被掏空了,那刻我很想緊緊地抱住他,告訴他一切會安好的。但我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是當地文化所不容的,但更重要的是,我自知這只是個謊言,沒有人知道將來會變成怎樣的。
 
回到急症室後,蘇赫拉布醫生跟我提及部門人手問題,原來我們就只剩下四個醫生了,其他人不少都已離開了昆都士。他大概是在我臉上看出我的憂慮,急忙對我說︰「還有我,我會留下來的,我不會離開醫院和我的同胞。」我心中為這勇敢年輕的氣魄所感嘆。他還告訴我,阿明醫生已把家人安頓好,並已在當天回到醫院。我立刻鬆了一口氣,雖然我們只剩下四位急症醫生,但其中兩個是最優秀的蘇赫拉布和阿明。
 
來到第五天,是最後一天,也是深切治療部最感樂觀的一天,大部分病人康復情況都很理想,預計很快可以離開深切治療部。
 
一號病床上的病人在個多月前因交通意外受重傷,出現了多種併發症,但他的進展十分理想,接下來幾日可以開始逐步停用呼吸機。那天早上我告訴他可以嘗試自己呼吸時,他興奮的看著我,更主動和我握手(阿富汗男人很少對一個女人這樣做的),表達尊敬和謝意。我很有信心,不消幾天他便可完全放下呼吸機,也很快可以回家了。
 
二號病床上的是急症室護士拉爾穆罕默德,他入院兩天以來情況一直很好。看見他身體逐漸康復過來,我才放下心頭大石,並打算於翌日上午讓他從誘導昏迷中醒過來。
 
七號床上的女孩莎伊斯塔(Shaista)只有三歲,她在一場爆炸中被炸至左腿和臀部分離,更幾乎失去了身體全部血液,經過多次輸血和手術才能保住性命。現在她康復情況令人樂觀,我十分開心,計劃第二天便可把她轉到普通病房。她的母親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當我告訴她斯海斯塔明天會轉到普通病房時,這位臉上總掛著親切微笑的漂亮母親如釋重負。
 
八號床的瓦希度拉(Wahidullah)十二歲,是我的奇蹟之子。他父親告訴我他是班中的頂尖學生,說著語氣是多麼的自豪。他約兩星期前遇到交通意外,腦部受到創傷性損壞。儘管我們已盡了最大努力,他仍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沒有任何復甦跡象。由於深切治療部床位的需求很大,我們必須把資源留給最有機會生存下來的病人,很遺憾,我們認為華哈度拉生存的機會並不大,所以提早把他轉到普通病房。那天早上,我和奧斯馬尼醫生收到緊急通知,病房內一個病人心臟停突然頓了,看到是這孩子時,我的心不禁往下一沉。進行急救時,我們同時討論繼續下去是否有用,但他的父親懇求我們不要放棄他的孩子。出乎意料,他竟然很快回復心跳,雖然有點為難,但我們答應了他父親,把華哈度拉帶回深切治療部接受短時間治療。
 
這天下午,奇蹟出現了,華哈度拉的父親把電話放到他耳邊,讓他母親向他說了好一會。聽過那通電話後,他就醒來了。他睜開眼睛,口中唸唸有詞,更能跟從指示和我握手。深切治療部內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圍攏過來看看這孩子,這個我們都幾乎要放棄的孩子,這簡直是個奇蹟。大吃一驚之餘,我隨即告訴他的父親我們會在第二天早上為他移除呼吸機,然後送他到普通病房。我們都笑了,這實在太令人驚喜了。明天將會是美好的一天。
 
然而,對於大部分病人、以致那天晚上在深切治療部值班的工作人員而言,那美好的明天並没有來臨。美軍空襲我們醫院的第一枚炸彈,就是落在深切治療部。除了莎伊斯塔外,病房內所有病人都命送當場,和病人一起的看護人亦然,我們更失去了奧斯馬尼醫生、護士齊亞和猛男納瑟爾,還有清潔工納西爾,他們都死了。我多麼希望那三位包括急症室護士拉爾穆罕默德在內、仍然未醒的病人,都是在睡夢中安祥離世的,然而我知道這只是個奢望。他們都被困在病床上,被灼熱的火焰活活吞噬。
 
隨著美軍戰機精準的連環襲擊步步進逼,深切治療部的噩夢一直漫延到主樓其他部門。急症室護士穆希布拉死了。清潔工納吉布拉都死了。阿明醫生受了重傷,他成功逃離主樓,我們將早會室旁的廚房改成臨時手術室,拼命的想要把他救回,但卻只能為他換來多一個小時的生命,最後,他在他的同事懷裡去世了。手術室護士阿卜杜勒薩拉姆也逃不過死神。空襲持續,穿過被當成員工臨時休息室的門診部,一直延伸至主樓其他地方。薩塔爾醫生死了,病歷紀錄員阿卜杜勒馬蘇( Abdul Maqsood )都死了。我們的藥劑師塔西爾負著重傷,去到早會室,但不久後就死於失血過多。兩名醫院看更薩比(Zabib)和沙菲克( Shafiq )也死了。我們的同事不是像電影情節般平靜地離世,他們是痛苦地、慢慢地死去,他們有些大聲叫喊救命,但他們等到的並不是救援,而是無盡的孤獨和恐懼,他們清楚了解自己傷勢,也知道死亡即將隨之而來。其他受傷的工作人員和病人不計其數,有手腳被炸斷的,有身體被炸彈碎片穿透的,有燒傷的,有肺部、眼睛和耳朵被爆炸造成的氣壓波所傷的,許多都因而變成終身傷殘。這噩夢般恐怖的一幕,將留在我腦海裡一輩子揮之不去 。
 
回到澳洲的家裡,我坐在咖啡館裡俯瞰大海。呷上一口意大利咖啡,聽到飛機在上空飛過,但我没有抬頭去看,我知道沒有這必要,這只是一個標準的民航機,我現在很安全。從一片危難來到這奢侈的平安,原來是這麼容易。
 
我盯著那片寛闊的海洋,試圖解讀心中那揮之不去的沉重失落感,淚水湧上我的眼眶,那是我心中的悲痛,我的朋友、我的同事,他們在我心中烙下這錐心之痛。還有病人!噢!那些病人!多少年輕的生命,多少充滿希望的生命,他們一一被無情地奪去了。但那悲痛和失落感為著的遠不止於此,那是為著在10月3日失去親人的人,那是為著所有昆都士人因長期衝突失去的一切,那是為著來自世界地的工作人員和當地員工,以四年時間辛苦建立的醫院毀於一旦。我不禁想,這燒焦了的建築物支架,本來是一座每天能拯救幾十條生命、治療幾百個病人的醫院。那他們以後要怎麼樣呢?活下來的人、還有以後受傷了的昆都士人,他們以後到底可以怎麼樣呢?有誰會來救助他們,為他們提供複雜的創傷護理?有誰來把他們破碎的身體縫補起來?這一切都無法理解。我能夠做的,就只有在自己跌進無底黑暗深淵前,迫著自己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