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蘇丹的日與夜

不經不覺,來到南蘇丹這地方已經整整兩星期了,工作剛剛交接完畢,正開始獨力慢慢摸索,我想事情總會慢慢上軌道。 先說說南蘇丹這個地方,很多香港人連這地方名也未聽過,(已經不止一次有人問我蘇丹係咪梁朝偉結婚果個地方,那裡其實叫不丹呀師兄)說起來真的慚愧,反之這裡大部份的人都知道甚麼是中國,甚麼是香港(雖然我努力嘗試告訴他們這兩處是截然不同的地方 )。不過叫人遺憾的是,每當我告訴他們我來自香港時,總會有人問我是否喜歡Jacky Chan,那真叫人頭痛。 南蘇丹,位於非洲中部,與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剛果、中非與及烏干達為鄰(係咪講完你都唔知係邊呢?)。事實上南蘇丹是地球上,甚至是整個銀河系最新成立的國家,剛剛才在去年的7月9日宣報獨立,正式由蘇丹分裂出來。長達22年的內戰,據統計直接做成200萬人的死亡,400萬人流離失所,超過100萬人成為難民。持續的戰事,不斷的內耗,長期受到聖主抵抗軍(LRA)的威脅,造成隨處可見的貧困和飢餓,加上缺乏有系統的醫療制度,疾病和死亡在這裡是平凡不過的事情。其中產婦和兒童的死亡率之高更加是世界上的頭幾位。針對這兩群比較脆弱的病人,無國界醫生特別在這裡提供服務,以改善這叫人吃驚的死亡率。 Vincent所負責的是管理這裡的兒科病房,收集數據,提供訓練,當然不少得臨床上處理病人。記得第一天,終於得償所願,穿著組織的T-Shirt牛仔褲涼鞋就懷著愉快的心情上班去。第一次來到醫院,就發現這裡跟一直以來對醫院所謂的形象很不同。在一大片空地上,零零星星有幾間一層高的建築物,那就是病房了。病房與病房之間是草地和沙地,還有組織建立的臨時帳幕,偶然,你會見到三數隻羊在吃草,幾隻草蜢在你面前跳過,一片生氣勃勃。黃皮膚黑眼晴的我站在這個滿是黑人的地方看著羊在吃草,活脫是陌生人在陌生的國度裡一樣。 兒科病房裡,大部分的病人都是因為感染了麻疹、瘧疾和營養不良(也即是電視中和紀錄片裡面偶然會見到的那些皮包骨的小孩)而來。這些疾病在香港根本是不會遇到的,我們從小孩子開始就已經接種了衛生署提供的疫苗,傳播瘧疾的蚊子在香港根本不存在(你看,香港真是一片福地),假如你的兒子變成皮包骨,你早就被拉進監獄了。無奈,這些事情在這個地方是隨處可見的事,而這些是我們安坐在家中蓋著羽絨被時不會察覺,但實際卻不斷發生的事情。 從來每當看見病人因為失救而死,內心總會感到難過,更何況死的是天真無邪的小朋友。平安夜那天,有一個父親抱著小女孩來到病房,小女孩只有四歲,早幾天被診斷為患上瘧疾,在門診處拿了幾天藥,便安排回家休息(在這裡瘧疾普偏得像感冒一樣)。不過回到家後女孩的情況經過幾天也沒有好轉,女孩的爸爸也沒有再帶女孩去看醫生,然後直至24號的早上,女孩嘔了幾次血,然後忽然抽起筋來。這裡沒有固網電話,沒有999,也沒有救護車,無論是發生甚麼事,這裡的病人家屬都要自己想辦法帶病人到醫院來。爸爸抱著女孩,自己駕電單車,花了一段時間才來到醫院。 當女孩來到病房的時候已經反晒白眼,不醒人事了,口角還殘留著嘔吐物。就算沒有任何醫學常識,一看也知道情況不樂觀。醫生即時為女孩進行檢查,未幾女孩心跳忽然停了下來。Vincent連忙為女孩進行心肺復甦法 ,而醫生則以人手為女孩注入氧氣和設法抽取懷疑阻塞了女孩氣道的嘔吐物。可憐這裡最多也只能提供5 Litre 的氧氣,遠遠及不上先進國家如香港的15 Litre (~100%)氧氣,更莫說抽取分秘物的裝置了,這裡只能用針筒加上長長的喉管人手抽取。 30幾度的高溫下,Vincent一下又一下地在女孩上胸口上用力地按下去,期望著奇蹟的來臨,不過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Vincent內心也變得相當不樂觀了,因為持續的大腦缺氧,即使女孩活下來,也可能變成植物人。在這裡植物人和死亡根本就沒有分別。再過了一段時間,醫生淡淡然地跟Vincent說了句「Let Go!」拯救行動正式宣佈徹底的失敗。Vincent內心很不憤氣,那女孩的身體還是暖暖的,只是應該存在於那裡的生命氣息如今已經消失不見了。 女孩的爸爸全程站在Vincent背後看著整個過程,翻譯告訴了他一些不用說也明白的事情,爸爸向站在門外的哥哥打了個眼色,然後就用布好好包裹著女孩的遺體,抱了出去。 (行筆至此,忽然收到醫院的緊急電召,又往醫院走了一趟,容我再好好組織,用心地說下去。) 叫人奇怪的事,爸爸或者哥哥並沒有嚎哭,也沒有憤怒地怨天尤人。他們面上只是顯出單純的無可奈何。他們不是Vincent見過唯一如此平淡對待親人死亡的人。正如之前提及,孩子活不過五歲在這裡好像是很常見的事。這裡處理死亡沒有甚麼文件,家人通常會把死者的遺體帶回家,在家門口掘一個洞,然後把死者埋在那裡。於是哥哥坐上電單車,爸爸坐在哥哥後面,而被彩布包裹著的小女孩遺體就那樣安靜而平穩地打橫放在電單車的尾部。電單車轉眼絕塵而去,遠處看來還好像一個幸福的家庭為了慶祝聖誕節而到燒臘店買了一隻乳豬回家一樣。 女孩走了之後,我感到無比的失落。我走出了病房,蹲在草地上被太陽曬著,全身被汗水弄得濕透,天氣雖然很熱,但我已經不想理會了。看著眼前兩頭羊在吃草,我想了很多事情。小孩子發燒抽筋,在香港也算得上是常見的事情,但是只要及時到達醫院,加上適切的醫療設備,存活下去的機會是相當高的。想著想著,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想抽一口煙。天真無邪的四歲小朋友,在天空的另一邊可能正在享受著豐富的聖誕大餐,正在拆家人送贈的聖誕禮物,不過在這裡,一切顯得很不一樣。當然有想過叫自己不要想得太深入,不過那好像不符合Vincent的個性,何況我想會難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啊。我讓自己就那樣蹲在草地上五分鐘左右,然後深呼吸一下,就那樣回到病房繼續處理還在生的病人。 無國界醫生除了在這裡提供醫療服務外,還包辦了提供和運送各類醫療物資。上至昂貴的氧氣機(雖然還不夠好) ,下至常用的棉花球,全部一力承擔,收入來源當然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捐款。不過Vincent也是早兩個月才知道,香港籌得的捐款過半數的來源竟然是來自每個月幾百元的定期私人捐款,(而不是Vincent一直以為由大財團每年一筆過的大型捐款) 所謂積少可以成多,我想就是這個道理了。 這個組織在這裡無疑已經提供了顯著的改變,透過提供免費的醫療服務,很多在從前會造成死亡的疾病如今都可以得到醫治。不過我想不只這裡,和其他任務一樣,我們還有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而這些都需要善心人士無私的一分一毫的捐獻。改變從來都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不過我想南蘇丹這地方不久之後會發展起來,因為這裡有的是石油。而我也衷心希望,不只這裡,其他貧困國家的醫療服務終有一天可以遍地開花。 文章首先於The Hong Kong Originals,STRANGER IN A STRANGE PLACE 發表。
© Vincent P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