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蘇丹的星期一

前言:細過的時候有沒有玩過和朋友鬥唔眨眼的遊戲?那是一場誰先放棄,誰便輸了的遊戲。人生,有時候都一樣。 星期一,天陰,狂風暴雨。
© Vincent PAU © Vincent PAU

 

畢業以後,因為工作是輪班,加上很少看電視的關係,一直對於「今天是星期幾」的概念相當模糊,來到這裡後,由於穩定的上班時間,終於重拾讀書時的感覺。天啊!多麼討厭的星期一,幾時先得黎放假呀? 從昨夜開始,外面不斷地下著狂風暴雨,從窗外看出去看得見樹葉被吹得在空中隨風亂舞,在這空曠的平原裡,一場雨可以下得相當凶。 雖然已經是早上七時多,天色還是跟晚上差不多,坐在車上往醫院的途中,偶然會看見一道閃光從天邊劃過,在天空劃出斜斜的白線,發出轟轟巨響。 進行過一些簡單的交更後,又是時候開始一個星期漫長的工作。當我坐在病房的書桌上進行一些文書工作的時候,忽然看見醫生快速地在我身邊走過,拋下一 句:「Vincent, we have emergency.」原來有個小孩剛剛停止了呼吸。我帶著急救用的藥物和工具跑到床邊。我認得那個男孩,5歲,前天入院,因為感染了瘧疾和肺炎,一直要倚靠著氧氣。我推開 了家人,替小孩做心外壓,而醫生一邊利用急救袋 (Ambu Bag) 替小孩人手注入氧氣(Bagging) ,一邊叫護士翻譯問家人到底發生甚麼事。我做著心外壓的時候才發覺這小孩未免太瘦了吧,身體上的每一條肋骨都清晰可見,好像雙手只要再多用力一點,肋骨 便會馬上折斷一樣。已經過了10分鐘,注射過兩針強心針,但是事情仍然毫無進展,翻譯說家人想我們停止,因為他們覺得小孩被人按著胸口會很痛。 「但是…」我還未說出口。醫生忽然輕輕地按了一下我的手腕,示意要Vincent收手,淡淡地說句:「他早於兩天前就已經需要一台呼吸機了。」當然,呼吸機是一些我們這裡沒有的昂貴儀器。這些機會,不是屬於第三世界的人的。 結果,他就成為了這個星期的「The First One」,上一個星期我們合共有7個小孩離世。所以我說,我討厭星期一。 當我更換著急救的工具,添加藥物準備把它們放回儲物櫃裡的時候,發現病床在儲物櫃旁邊的小女孩呼吸有點怪異,細看之下才發現小女孩其實正在Gasping(一種人在涉死時的呼吸模式),心諗:「又黎?!」 於是,我拿著原本還打算放回儲物櫃的工具,為女孩進行急救和檢查。女孩眼睛掙得大大的,雖然瞳孔還有反應,不過那是一雙沒有生命氣息的眼睛,與其說是掙開,不如說成是沒有閉上可能還來得貼切。儀器顯示,女孩即使早已配帶著氧氣,但是血氧只有70%,是非常危險的水平(正常人無需額外的氧氣大約是 95-100%),女孩明顯是缺氧。假如事情發生在香港的急症室,那就相當好辦了,先把她送到儀器齊備的急救房,給予15Litre(100%)氧氣、抽痰、注射藥物、麻醉、插喉、接駁呼吸機、然後照X光、抽血再做相關的檢查。快的話,十分鐘內就已經救回女孩的性命。可惜,這裡是離大家很遠的世界。 醫生很快就來到,查看紀錄,原來女孩一歲多,昨晚入院,瘧疾快速測試為陽性,肺部也受到感染,雖然已經注射了抗生素,還是需要倚靠氧氣。了解女孩的體重後,醫生便拿出口袋裡的計算機篤篤篤,很快便計算出藥物的劑量,我則把氧氣較到最大(才不過5 Litre),繼續用急救袋為女孩注入氧氣。儀器顯示血氧輕微改善,但是還是處於危險的水平。於是我移開急救袋,嘗試用喉管和針筒人手替女孩抽痰,成功地抽了一點出 來。接著再做一次按額提顎,嘗試暢通女孩的氣道,之後在她口中放入人工氣道,再繼續人手為女孩注入氧氣。血氧終於慢慢回升,升回100%了,不過還不能掉以輕心,因為接下來的才是關鍵。 我們替女孩帶回氧氣罩,觀察女孩能否靠自己維持血氧的水平。不出所謂,血氧即時直線下降。那時候我們都覺得女孩大概是撐不過,心想她快要成 為「The Second One」 了。我只好拿回急救袋繼續Bagging,醫生則替女孩注射高濃度的葡萄糖,護士則為女孩給予點滴。 「已經急救了多久?」醫生忽然問我。 「15分鐘了。」我看一看手錶之後說。 15分鐘可以發生很多事。恆生指數可以上落幾百點,世界上有些人的身家早已幾十億上落;唔玩股票玩Candy Crush都早已經過了很多關,收到很多心心了;不過女孩的情況經過15分鐘還是沒有很大的進展。 醫生問我意見。不如再給點時間她吧,我說。好,10分鐘,我們總不成無止境地繼續下去,她說。 我和醫生心裡明白,這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了,所有我們可以給予的東西早已經用上了,絕招已出,再沒有甚麼保留,剩下來的就要靠女孩她自己。 我看著女孩睜大的雙眼,那是一雙沒有意識的眼睛,空洞,無神,只是冷冷地看著天花板而已。到底有多少人臨死前看的最後一眼是天花板呢?我不禁地想。 看著女孩家人就在我身邊放聲大哭,我忍不住,用手輕拍女孩的「面朱登」 ,直接用廣東話跟她說:「阿女,比比面,爭氣呀!」那雙眼睛沒有給予我答案,還是一樣的空洞。 15分鐘過去了(我襯醫生走了去收新症,私人醒多5分鐘比阿妹) ,我們再一次嘗試換回氧氣罩,然後凝神觀察。過了一分鐘,血氧還是維持100%,沒有下跌,量度一下血壓也非常正常,當就連我都打算放棄的時候,女孩並沒有放棄自己,我總算鬆一口氣。雖然心裡明白,救得了一時,未必救得了一世,但是,我們總算把女孩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雖然女孩仍然昏迷,不過最危急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兩個小時後,當我和醫生正準備回基地午餐的時候,走過女孩床邊,忽然聽見一陣哭聲。我轉身一望,發現女孩在哭,那是我聽過最叫人感動的哭聲,那代表女孩由昏迷之中甦醒了。雖然只有有限的資源,但是我們利用所學的知識和經驗總算救活了一條寶貴的生命。知識,原來真的可以改變命運。雖然相當疲累,但是那一刻我很滿足,相當慶幸自己能夠身處此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 女孩的母親嘰喱咕嚕地跟我說了一大堆話,我其實一句都聽唔明,只能報以一個微笑。不過,我想,此時此刻,又有誰介意她說甚麼呢? 走出病房,雨已經停了,一道陽光從裂開的雲層中透射出來。漫長的一星期,這才只不過是開始。 所以我說,我討厭星期一。 後記:理所當然,上面那幅相就是穿起屬於哥哥的格仔恤衫的小女孩,打從看見她的頭髮開始我就很喜歡。本來還擔心今朝(星期二)返工見唔到佢,誰知原來昨晚凌晨,女孩忽然自己把胃喉拋出,推歪了氧氣罩。現在不需要倚靠氧氣,血氧都維持正常。生命力,原來可以很頑強。看著她那個「懶到爆」的睡姿,忍不住回心微笑。回想昨日發生的事情,一切好似發左場夢一樣。 文章首先於The Hong Kong Originals發表。 http://www.hkoriginals.hk/%E5%8D%97%E8%98%87%E4%B8%B9%E7%9A%84%E6%98%9F%E6%9C%9F%E4%B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