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蘇丹母親的哀歌

(請注意︰這是一個非常令人傷感 、血腥和嚇人的故事。 我之所以把它記錄下來,是因為它使我永世難忘。如果你有興趣讀下去,原諒我使用了一些醫學術語,並請做好準備。) 故事在兩天前發生。那天下午,我們接收了一個只有十四天大、患有「新生兒破傷風」的嬰兒,這種病我們只在課本中讀過。他臍帶的傷口有點感染, 我估計這正是疾病的源頭。由於嬰兒在家中出生,我相信是他們用了不潔的剪刀切斷臍帶時,令嬰兒受到了感染。那嬰兒出現典型的強直、陣攣性痙攣 症狀。但我們的藥房沒有抗破傷風免疫球蛋白藥物,只能為他包紮傷口,注射一些盤尼西林(青黴素)和抗破傷風 類毒素,亦要定時注射diazepam (一種鎮靜劑)來控制其痙攣情況。我們估計這個可憐的孩子很難熬過這一關。他的母親拒絕我們以喉管餵飼他,一天內他會因肺內異物的吸入和肺炎而死。 當天傍晚過後,我們又接收了一個左肘和雙腿都有槍傷的男人。大概是由於個人衝突,他被一名軍人 射傷,我們返回醫院治療他。由於這次不是救命或保留肢體的手術,我把這手術延遲到翌日進行,因為在白天時,我們會有更多的支 援。 昨天我為他做手術,檢查傷口時,發現他的受傷位置都全部骨折 。他最終可能會殘廢,左肘更將不能再彎曲。這裡許多人都帶著槍,這將可能會造成災難。 昨天是異常忙碌的一天。早上我檢查了這名受傷的警察後,我發現在急診室內有一名男人,出現典型的破傷風痙攣症狀。他和那名十四天大的嬰孩, 是我一生中見到的頭兩宗破傷風的病例。 那名男人的左腿傷口嚴重感染。我立即把所有的抗破傷風的類毒素、抗生素以及靜脈輸液等藥品準備好,並且徵詢其親人同意,以便為他做清創手術。 但我們還未來得及做任何事前,他就在我們的眼前死去了。我們沒有進行搶救,因為我們沒有搶救和維持生命的相應設備。他的家人仍然冷靜,用亞麻布把屍體蓋住,向他們所摯愛的作最後的致敬。他們的冷靜使我震驚,對他們而言,似乎這一切 都是那樣地尋常和可預料。他們只可不作反抗,靜靜接受這痛苦。 晚些時候,產房裡非常繁忙。一位懷孕足月的孕婦 患有「子癇前期」(pre-eclampsia),即妊娠高血壓綜合症,被送到醫院來。抗高血壓藥和硫酸鎂 未能有效地控制她的血壓。斯里蘭卡裔醫生亞美達決定為她引產。她的情況良好,胎兒的心跳亦穩定。當我們還在苦惱 著夜裡應由誰來照顧她 ,傍晚時她就順利分娩。但我們還未來得及高興,便得知孩子有嚴重的新生兒窒息。我們立即把孩子送到手術室,用高純度氧氣進行氧療。女嬰恢復自然呼吸,臉色也恢復正常,但仍有點 弛緩情況。我們都不知道這 對她造成多嚴重的傷害。 還有一位被送來的孕婦,她的羊膜於三天前提前破裂,但她的子宮已停止收縮,亞美達決定給她注射催生素,以便引產。在無法對胎兒心臟情況 進行監控的情況下使用這種注射劑,是有相當風險的。亞美達必須定時密切觀察她的情況。然而,直至下午,情況仍然進展緩慢。我們決定傍晚前為她做剖腹手術。 第三位送來的婦女懷有雙胞胎,產下一個嬰兒後,仍有一個嬰兒留在腹中,因為是臀部先露的異常胎位。幸運的是,嬰兒最終由 亞美達順利接生,遺憾的是我未能有機會觀察到他接生的過程。 第四位被送來的婦女,已經分娩了三天但仍未成功,她感到腹痛和腹脹,並陷入昏迷。這已是她第八次懷孕,其中三個孩子活著,兩個夭折,兩個流產。 我們懷疑她的子宮已經破裂,胎兒已經夭折,我們可以感覺得到她腹中的胎兒。 我們有幾套手術工具,但每套只能用來進行不同的大手術,故此每次 用完後,我們都必須立即清潔和消毒,以便之後再需要同一套工具時可以使用。白天時,我們有許多手術要做。所以我們必須先準備好工具 ,才可 在晚上進行手術。不管怎樣,手術前我們需要 先為她搶救過來。 正如我們所料,我們在她的腹內發現了死嬰和大量的血,子宮下部亦破裂。我成功地修補了子宮,又決定給她做輸卵管結紮手術,以免她再次懷孕,導致 悲劇再發生。但我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死嬰的屍體。我用包裹工具的紙,把死嬰 裹起來,放進箱子裏,再用紙把箱包起來。後來,嬰孩的父親把屍體取走。這父親 似乎戀戀不捨卻亦無動於衷。他平靜地接過小孩的屍體,接受了事實。 這已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們都感到很疲憊。第五個婦女的胎盤滯留在子宮裡,但我們要把她的手術延期到翌日早上(即是今早)。 但是,亞美達發現新送來的第六個婦女,懷有三十二周身孕,正在發高燒, 亦有昏迷和痙攣情況。她的血壓不高,亦沒有子癇前期和腦膜炎的病徵,我們就給她抗生素。我們懷疑她患上了腦型瘧疾,亞美達和我就 給她做了瘧疾檢測。雖然結果顯示陰性,但是我們可能仍 要為她進行抗瘧疾治療。她的情況並沒有改善,今天早晨自然流產,但是仍處於昏迷狀態。 接近半夜時,我們收到另一個緊急召喚,一個男人被斬,幸好情況並不嚴重,我們可以等到今天才做手術。當我們返回營地時,已經接近凌晨一時。 翌日早上當我們回到醫院時,我們要打另一場仗。一個年青的女人因為嚴重 休克被送到醫院。她昨天在家產子,但胎盤仍留在腹中,有嚴重出血。我們為她搶救,給她靜脈注射,她的情況有好轉,但嚴重貧血,我們卻不能為她找到血液。 其後,我們回到醫院,希望以人工方法拿出胎盤,但亞美達的手太大,不能伸進病人的子宮裡。他決定 為婦人做刮宮手術──但這可能令病人流更多血──之前,便讓我一試。 幸好,我順利從婦人的子宮中拿出胎盤,我們都以為能夠救活她,可是我們的快樂只維持幾小時。 當我們在下午回到醫院,我們發現她出現貧血性缺氧而再次陷入昏迷,她的弟弟來到醫院,並同意進行輸血。我馬上帶她到 化驗室,但我們發現,醫院雖有這個服務,不過病人要付款。無國界醫生同意繳付病人的任何緊急醫療費用。我們找到她 弟弟的血型吻合。當我帶同化驗技術 員去 那個婦人跟前,準備輸血時,發現她已經死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非洲青年,在他摯愛的姊姊的遺體前飲泣,然後他們就靜靜地帶走遺體。 我非常難過。我們都是人類,我不知道這是否公平 ──我們都生於現代社會,他們則活在這窮困的國度。女人在產子時,要面對併發症 甚至死亡的威脅,但她們沒有選擇。兒童死亡率高企,亦令這些母親被迫不斷的勇敢地面對這些危險。其實蘇丹及其他非洲國家的天然資源都很豐富,但大部分都被已被發 達國家奪走,而最多資源就花費在那些無休止的戰爭上。如果沒有這些人禍,他們應該可以有更好的經濟、生活、福利 和健康。我們在打的,是一場連年不斷卻從沒有勝利的一仗。 歐耀佳